第九章:詮釋

 

  走道盡頭那扇金碧輝煌的大門後就是安琪專屬的化妝間,演出剛結束,崇拜及祝賀的花籃堆滿了門口,使整條走廊充滿芬芳的氣息,小瑋緩緩走上前,自門縫可以看見安琪正在鏡前補妝,準備在稍後的晚宴上亮麗登場,她冷冷注視著那個始終能如此輕易地得到一切的女人,從口袋拿出了短刀,在鏡中人回頭的瞬間撲了上去,一手扼住她的咽喉,另一手則將高舉的小刀狠狠刺下——

  小瑋自夢魘中驚醒,有些驚愕地望著面前似曾相識的女孩。

  女孩端坐在窗戶旁的陰影中,打趣地瞥了她一眼。「妳醒了?很好,那麼我上課就不會遲到了。」

  小瑋有些茫然地望著她起身在窗前來回踱步,揉揉仍隱隱作疼的腦袋。「妳是誰……警察嗎?」

  「類似吧。妳喝得爛醉,我把妳扛回來,妳的隔壁鄰居幫了我一把,還讓妳暫住他家一晚。他剛出門上班不久,我在這裡坐了一整晚。」

  她環視四周,屋內格局她家相仿,卻顯得空蕩,門口堆滿了各式紙箱,是阿家的房子嗎?她倚著牆站起身,警戒地盯著她。「不論妳是誰,謝謝妳,我想我該走了——」

  女孩突然開口:「妳應該知道警察到場時他根本不會想到妳吧?」

  「……我不知道妳在說什麼。」

  「妳應該記得發生了什麼事吧?」

  小瑋試圖回憶,卻只能補捉到模糊的幻影,那些五色搖曳的燈光、人群雜沓在樂聲中丟失了節拍……

  「或許妳會想看看媒體的說法。」她遞上手機,小瑋有些不安地接過,螢幕上斗大的標題寫滿有關「夜店火拼,數人輕傷,警方已逮捕數名不良分子」的報導。那些畫面逐漸回到她的腦海,盤旋、凝聚……

  「別擔心,『他』沒在裡面,警方到達前他已經帶著文件溜了。」

  她垂下目光。「……妳為何救我?」

  「很簡單,我在監視他——他要妳代替他前往交易文件,但你們鬧翻,潘親自赴約,不過顯然有另一批人也聞風而來從中干擾,許氏集團的人碰了一鼻子灰。我的目的是取回那份文件,但我不知道內容,所以只能先從潘下手——妳對潘了解多少?」

  她本想繼續否認,卻有股力量讓她改變心意,或許是恨意吧?

  她頹然倚牆坐下,目光飄向窗外,陷入回憶之中。「潘……是個渾蛋。」

 

  「我爸媽很早就離婚了,母親改嫁,久久才聯絡我們,我父親是個警察,不常在家,大部分的時間由我獨自照顧妹妹,她是個可愛又開朗的女孩,沒有人不喜歡她,有時連我都會感到嫉妒,我的成績不算好,也不是個乖巧順從的女孩,我喜歡跳舞,從國小開始陸續受過舞蹈訓練,但父親希望我念書,國中時我不喜歡待在家,常和父親吵架,在外頭交了一些吃喝玩樂的朋友,我想就是那時開始接觸搖頭丸之類的,但我一直很小心,就只是玩玩而已,我妹她雖然不懂,卻常常護著我替我開脫,感覺有時反而是她在照顧我……直到某天放學,我騙她要待在校自習,其實是和朋友去網咖,她只好獨自回家,結果發生車禍。

  是酒駕,肇事的駕駛也沒比我大幾歲,小玲陷入昏迷,必須插管治療來保住性命,我每天都會去陪她,甚至乖乖到學校上課,祈禱奇蹟出現,然而奇蹟似乎不為我們這種人降臨,醫院判定腦死,甦醒機會渺茫,母親那時也在,但有更多的時間是在和我父親爭吵,她不忍小玲繼續受苦,考慮拔管,我父親不同意並指責母親沒有資格說話,即使他自己也常常不在……他是最後一個趕到醫院的人,也是最後一個簽下放棄治療同意書的人,對我來說,他們都沒資格決定小玲的生死,但我什麼也不能做。

  他們為小玲的死嘆息,卻沒有人在乎我的感受,我也不再去舞蹈教室上課,那時我比誰都想逃離一切,不論是外人的指責或己身的罪惡感——然後潘出現了,我是在某個派對遇上他的,嗑了藥之後大家昏昏沉沉,他的形影卻比誰都要清晰,小玲死後他是唯一真正關心我的人,我知道他搞的那些販毒勾當,他還答應我再賺一筆他就收手,我竟也傻傻相信了。我父親當然不同意我們交往,在最後一次爭吵之後,我離家出走,投向潘的懷抱,那兩個月自由而甜蜜,我們一起享樂、一起逃避追捕、一起對抗全世界。

  某天,潘突然說他在『樂園』有筆交易,希望我也去,在幾乎和昨晚一樣的深夜,我們喝酒狂歡,然後他們拿出一種小包裝的白色粉末,潘說那是天使塵,就像它的名字,吸了之後就能看見天堂,我們都試了試,那是一種前所未有的瘋狂感受,在酒精和音樂的助興之下,我彷彿漂浮在雲端之上,傲視一切,再也不需要其他……振奮之後是一股迷茫,那些人影和燈光扭曲、融合為一,我脫離了肉體,成為幻覺的一部份,最後昏沉沉地睡去……等我再度醒來,勒戒所的大門已為我而開。」她慘然一笑。「他為了逃跑,丟下我被臨檢的警方逮捕。」

  「出來後我勉強完成高中學業,而潘始終沒有消息,而我父親決定提早退休,他雖然憤怒卻始終沒罵過我,或許是發現自己沒有立場說我,他同意我回到舞蹈教室繼續上課——我們還在冷戰,他之所以答應是怕我到處亂跑——我長期疏於練習,要趕上其他人的進度勢必更加困難,更別提異樣的眼光,有次我遲到了一會兒,隔著玻璃門我聽見他們在談論我,說我八成又跑回去吸毒,早知道不要看在我父親面子上勉強收留。我不敢走進去,坐在台階上痛哭起來,同時認清我所剩的只有自己了,我還能跳舞,這是我唯一擁有的……

  我奮發練習,立志考上台藝成為首席舞者,那段日子很苦,但我最後還是幸運地來到這裡,儘管沒有想像中美好。」

 

  窗邊的女孩挪動了腳步。「但妳還是沒忘記他,對嗎?」

  小瑋木然地盯著地板。「七年了,我一直認為我是因為恨他才記得他,但如今他再度出現時我又不知道了,要不是許安琪,我也不會去招惹他……或許我只是在卸責吧。潘兩天前來找我,說若我願意幫忙的話,他會幫我說服安琪打消出國的念頭,而我多麼需要這個機會……」

  「妳有看到文件內容嗎?」

  她想了想。「一點點,好像是報表之類的,我沒有細看,也不想參與。」

  「打從潘把文件交給妳的那一刻起,妳就已經參與其中了,若許氏集團卯起來追殺潘,妳可能也會有危險。」

  她一臉驚惶。「為什麼?我什麼也不知道,更不知道潘現在在哪!」

  「但妳應該知道他住哪對吧?」女孩直直盯著她。

  她咬咬唇,煩躁地說:「我……我為何要告訴妳?」

  「即使你不說,我也可以很快查出來。那份文件是很重要的東西,越早解決,傷亡越小。」

  她注視著她,最後嘆了口氣。「這條路走到底右轉後的第三條巷子盡頭,好像是四樓吧,但我不覺得他會傻傻地回家被逮。」

  女孩聳聳肩。「我只是想趕在那幫人搜完他的房子之前先去看看,不過大概什麼也找不到。」

  「……你們這些人真可怕。」小瑋轉身走向門口,又回過頭。「我重申一次,我真的不知道文件內容是什麼,也不想再提起有關潘的任何事,我現在只想好好準備兩周後的演出,就算沒能出國,至少我還有公演……也只有公演了。」

  女孩聆聽著她遠去,眼中掠過一絲不安。

 

  *  *  *

 

  「昨晚潘大約十一點到達『天堂』,安琪也在,他們在門口說了幾句話後潘便送她走了,後來那個叫廖曉瑋的女孩也跟他碰頭,把一只提袋給他,潘是獨自一人上樓交易的,音樂太大聲沒聽清楚他們的交易內容,幾分鐘後數個黑衣男子從隔壁包廂開門走出來,我看苗頭不對就先撤了,警方到達之前我看見潘在街角招了部計程車火速離開,這是車牌號碼。」我遞上照片。「我去過潘的住處,收拾得很乾淨,沒有文件的蹤影。」

  「如我所料,潘確實把文件帶在身上。」余清沉思著。「昨晚交易失敗後他可能會安靜一陣子,目前只能先靜觀其變,但只要文件在他手上一天,他就永遠不會安全,而顯然除了許氏集團還有另一幫人覬覦文件。」

  「您認為他會銷毀文件以求自保嗎?」

  「不,那是他唯一的籌碼,他是會把遊戲玩到最後的那種人,就像賭徒,我想目前他小贏一手,但不會太久了。」

  「我一直有個疑問,長官。」我說:「文件當初是怎麼外流到潘手上的?」

  「這我們仍在調查,可能是運送時的失誤,也可能是人為的利慾薰心所致,不論是哪一種都對組織有不良影響,等逮到潘或許就會知道了。」

  「那麼我們不是應該主動出擊嗎?」

  「還不是時候,7914,我知道你想有所作為,但在這事上我們必須小心翼翼,上級相當關心,校外的工作還是交給組織比較妥當,我希望妳繼續觀察那兩個女孩,潘或許會再和她們見面。」他回過頭問道:「對了,最近X有找你聊聊嗎?」

  「您指我的前任長官?沒有,最近沒特別去找他。」

  他皺起眉。「事實上他是因為上級指派任務才北上來此,這幾天卻不見蹤影,這讓人有些擔憂。」

  「如果他有連絡我,會再告訴您的,」我站起身。「先告辭了,我還得回去趕一下畢製。」

  「啊,我有收到卡片,『失夜派對』對吧?」他微笑道:「期待你們到時的表現了。」

 

  不知為何我刻意保留小瑋的部分沒提,或許是因為情勢不明朗而省略,抑或是因為長官對我也不夠坦白,以前特務會還在的時候,我們一群人會一起討論案情、找出行動方向,而現在我不過是個收錢辦事的傭兵罷了,即便做了這些調查,潘依然逍遙法外,文件仍然無影無蹤。

  我在路口轉紅的人行號誌燈前駐足,同時從對街玻璃櫥窗的反射中看見了那個男子的蹤影,穿著一襲黑色連身帽T和牛仔褲,帽沿壓得很低,側身在我身後的騎樓下,頗像幾天前在總部看到的那位。我逕自穿越路口,讓他跟了一個街區後成功地在捷運站甩掉了他,然而一陣竊喜之後隨即又被更深的疑惑所取代,不論是對小瑋和安琪的緊張關係、潘和文件的下落、組織目前的盤算、甚至是我的下一步……

 

  *  *  *

 

  「喂?請問是廖小姐嗎?」

  小瑋戰戰兢兢地接起手機,覺得這聲音有些熟悉。

  「我是輝哥,就是幾天前的送貨員,如果妳還記得那個包裹……」

  「我知道,」她邊說邊快步走到教室外並壓低音量。「你查到是誰寄的了嗎?」

  「物流那邊說是台北市超商代收的包裹,但寄件人的資料似乎是假的,電話也打不通,如果要再查就要調監視器——」

  「不,不用了。」她緊握住手機。「不要找警察……就算是惡作劇吧,謝謝你。」

  另一頭沉默了一會兒。「妳確定?」

  「你為何……這麼問?」

  「聽著,我這裡又拿到一個跟上次一模一樣的包裹,也是超商代收,寄件人可能也不詳,我晚點會送貨到妳們那區,妳打算怎麼處理,退回嗎?無人認領的包裹最後也是銷毀。」

  小瑋思忖著,最後深吸口氣。「不要讓任何人知道,你把包裹送來吧,我親自拆它。」

  她迅速收拾東西趕回住處,也不懂自己為何如此焦慮,一開始收到包裹時只是厭煩,現在她開始感到恐懼了,有人知道她的過往,這是個警告。

 

  包裹上仍是她的名字,地址仍是寫錯的72號,內容物依然沒變。小瑋擱下美工刀,嘆了口氣,比上回更精準、更迅速地把所有證物銷毀。這事還會再發生多少次?她邊走出浴室邊想。兩次,三次,還是永無止盡?她一度以為是潘搞的鬼,但眼下的情況不可能是他。

  樓下的輝哥剛結束與房東女兒的對話(還是說糾纏呢?),他回頭望向她,她則臉色凝重地朝他點了點頭。

  「所以真的又是『那個東西』?」她隨他走向貨車時他悄聲問道。

  小瑋淡淡地說:「我已經處理好了,而且我決定接下來一律拒收有我名字的包裹,麻煩你了。」

  他皺起眉。「妳真的不考慮找警察之類的?」

  她搖了搖手。「他們不會相信我的,我算是……有前科吧。」

  但總不能一直這樣下去吧?他本想開口,卻似乎有什麼阻止了他。算了,少一個包裹倒也省事,再說他只是個送貨員,還是別管這麼多,至少經驗是這麼告訴他的。

  他舉了舉帽子。「那麼,先告辭了。」

  此時遠處的女孩推開紗門跑上前。「嘿,你明天還會來嗎?」

  「明天我休假,依宸,就算有包裹也會有別的快遞會送來,妳實在不需要等我。」

  女孩露出失望的眼神,隨即又恢復蠻不在乎的神情。「我才沒有等你,我只是怕貨太晚到。」

  「 好,跟妳保證貨明天一定到,行嗎?我趕著送其他的貨,先走了。」輝哥說著發動引擎。

  女孩目送貨車遠去,小瑋腦中忽然浮現一個念頭。

  「嘿,妳是依宸對吧?」她趕在女孩進屋前開口。

  女孩回過頭,望著她走下階梯。「我是,你要找我爸嗎?」

  「不,我找妳。」

  她狐疑地瞥了她一眼,小瑋繼續說:「是這樣的,因為我有個朋友打算在這裡租房子,想先打聽一下——妳知道任何有關之前的72號住戶的事嗎?」

  「我不知道,他搬走很久了。」女孩說著轉身要走,小瑋只好使出殺手鐧。

  「妳很喜歡輝哥對吧?」

  她停下腳步。

  「如果你能告訴我有關72號前住戶的事,我就給你他的手機號碼。」

  「妳為什麼會有?」

  「之前包裹出錯時拿到的。」小瑋拿出手機晃了晃。「我留著也沒用,或許妳會感興趣。」

  她半驚訝半嫉妒地盯著她,然後緩緩將雙手環抱在胸前。「他是一個無聊的男性上班族,我們都叫他吳先生,三十歲左右,每天早上都準時七點出門,我猜是在市區上班,他的機車停在巷口,晚上通常六七點回來,有時我補習回家會遇到,房租準時給,行為規矩,看到我和我爸會打招呼,他住了三年多,之所以搬走是因為要結婚搬回南部去了,之後房子一直空著,我爸也沒有急著要租,前兩天有個台藝的學生來看過,但我不認為她會租。」她說完有些得意地望著小瑋驚訝的表情。「我的記憶力很好。」

  「他搬走後有任何人來找過他嗎?」

  她搖搖頭。「如果有我應該會有印象。他住在這裡時我也沒看過有誰來找過他,有一兩次是他帶女朋友回來,對了,我們還幫他代收過幾次網購包裹,好像是模型之類的。」

  聽起來沒有什麼異狀。小瑋暗想。確實是衝著我來,到底是誰?如果真是潘,他又為何要這麼做?

  「妳看起來有些失望。」依宸開口。

  「啊,令人失望的事可多著呢。」小瑋嘆了口氣,把手機號碼秀給她看。「拿去吧,輝哥的電話。」看見她專注輸入的神情又忍不住問:「那傢伙到底是哪一點吸引妳了?在我看來他不過是個愛玩手機的厭世青年罷了。」

  「他或許看起來是那樣。」她注視著螢幕上的號碼,用如夢似幻的語調開口:「我們第一次相遇是在龍興街那家蚵仔麵線攤,我補習前常在那裡買晚餐,他剛好送貨到那附近,我之所以對他印象深刻是因為他堅持麵線裡不加香菜,奇怪吧?我因為這種小事記得他,老闆的巴哥犬似乎也特別喜歡他,那天他離開時遺落了一只小雞造型的吊飾,原本以為不會再見面,結果隔天他就送貨到我家了,後來每次收件時我們都會多聊幾句,他跟我提過很多工作上的麻煩事,像被收件人放鴿子,或是包裹上淨是些不存在的地址之類的,他常對生活感到厭煩,我也是,我們一樣孤獨。」

  小瑋愀然道:「妳至少還有妳的父母、妳的老師、同學,難道他們都不算數?」

  「是沒錯,但我總是覺得他們不太真實。」她倚在門邊,望向外頭的街道。「老師們只在意成績,對一點小小的惡作劇都大驚小怪,我也不喜歡和班上的女孩一樣追劇追星,反正她們也不怎麼喜歡我,而我爸媽人都很好,就是無趣了點,他們唯一能想到的好工作就是當老師或考公務員,三十歲前趕快嫁掉生小孩,人生就這樣了——但我喜歡研究,特別是那些微小的或是看起來很困難的東西,地面的塵埃或是天上的星群,還有人,例如像輝哥這樣的人……很多時候他只是假裝不在乎,但我懂他,他用冷淡來遮掩不安,像我一樣……不,像我們所有人一樣。」她說著離開門邊,走進午後的陽光底下,回頭莫測高深地望了小瑋一眼。「有時你明明已經預見了結果,卻還是得試圖做點什麼去改變它。謝了,小瑋姐姐,希望妳不會再收到奇怪的包裹了。」

  真是個古怪的女孩……小瑋默默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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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衍伊藍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