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遺光

 

  入夜後的車流與燈火依然在大街上奔馳、閃爍,夏夜漸涼,遠方的暮色尚殘留一點餘溫,但很快就被黑夜吞噬,一切重回黑暗的巨掌之下,而諸多記憶總是在此時回流,這樣的景象似曾相識。

  我離開水泥圍牆,將目光望向遠方。「我想這是您第一次到臺藝教研頂樓欣賞浮洲夜景吧,長官?」

  昔日的長官X輕輕關上鐵門,大步走上前。「是啊,難得在市區能有這樣的景致,不過我還是比較懷念蘭陽平原的點點燈火。目前任務狀況還好嗎?」

  「夜店發生槍戰之後潘逃跑了,下落不明,文件還在他手上。余清要我在校園內待命,他有問起您的進度。」

  「我這邊是有些收穫,他還說了什麼嗎?」

  我搖搖頭。「他目前似乎不打算有任何動作。」

  他斜倚著牆,加入眺望。「但妳似乎不大滿意?」

  「組織有他們的規劃,我能說什麼呢?我只是……覺得沮喪,難得有了任務,我卻感到厭煩,這難道不是我要的嗎?」

  他沉思了一會兒。「妳確實有任務在身,但我想妳並沒有真心接受它,這只是件苦差事,不是妳真正想做的事……對了,妳現在還寫小說嗎?」

  「不過是苟延殘喘罷了,費了心力又得不到共鳴,我就漸漸不想寫我自己了,特務會無預警解散之後,我心碎了,但我掩藏的很好。」我咬牙忍住一波強烈的情感衝擊,繼續說:「我整整一年沒有動筆,那時我的精神狀態很差,對生活感到絕望,滿心期待的畢製,最後也不過就這樣了,現在我只想趕快解決這件麻煩事,趕快找個工作還學貸、養活自己、養家人……

  四年很快,我最近常常回想大一剛進來時的樣子,孤單、脆弱、戰戰兢兢、抱持著能夠著作等身的美好幻想,盼望大考時的痛苦能夠得到補償,結果神開了扇窗讓我進了台藝大,又把名為現實的門甩在我臉上。我一直都很認真,因為我沒有退路,在別人鬼混的時候我必須要學到東西,沒人能跟我分享情感,有時我會有點鑽牛角尖,習慣大學生活後就逐漸看開了,試圖在有限的環境中思考和品味生活,四處探險,泰然自若地在城市裡行走……你能想像嗎?我上大學以前從不主動跟人打招呼,看到認識的人立刻躲得遠遠的,送我東西我一律拒絕,因為這樣就可以少一些互動,但現在我什麼都沒有了,你要送我東西我絕對不會拒絕。反正成長對我來說從不是什麼開心的事,不過是一次又一次的絕地重生,我是如此熱愛我的作品,卻不熱愛我的人生,要不是因為我還想寫作,我早死了,去年我真的這麼想過,想像自己從七樓一躍而下之後的情況,某個工地工人會發現我,慌張地叫人打電話叫救護車,紅燈閃爍——我突然能夠非常清楚地像第三者一樣旁觀,旁觀我的痛苦、我的死亡……由此努力說服自己不要跳下去,因為我只會死得一文不名,那是比死亡更可怕的事。」

  我站在圍欄邊緣向下望,橋下一陣冷風迎面襲來,彷彿來自過去的深沉誘惑。

  「長大後只覺得一切註定邁向凋零,不論是我的家庭、學校、夢想,很難再有任何事物能讓我感到振奮,我行走在人群踏雜的都市,卻與行走在冰封的荒原上無異,我的眼前彷彿有道迷霧,我看不見過去,也看不清未來。四年太快了,這大概是我頭一次體會到時間流逝得如此迅速、不留痕跡,以前我只關心颱風天放不放假,而現在我對過去、對未來都想得更多,或許是因為我所擁有、所能相信的的也只有時間了。」

  我們沉默著,然後長官淡淡道:「我必須承認組織高層做出解散的決定時,我也是相當震驚且不滿的,我覺得自己多年來的努力被否定,其實當初不是上級把我調往南部,是我斷然辭職,而南部的同仁希望我留下來幫忙,所以我現在算是半個局外人,像妳一樣。」

  我有些驚訝,最後只嘆了口氣。「有時會忍不住想,我盡心盡力,但我得到什麼?特務會給了我什麼?當我轉身離開,一切好像都沒有改變,以前我會無視,但現在,那股不安感使我變得偏激,想要扭轉、導正些什麼,好擺脫現在的窘境,一個什麼都不是的窘境……一年來我把一切打理的井井有條,我以為我好了,如今卻又無法遏止地哀傷起來,我不確定我是難過特務會解散的事實本身,還是難過自己竟對此事如此漠然。」

  「我們的付出或許無法得到回報,但時間可以證明,儘管特務會解散,至少那些美好的回憶永遠存在,只要願意,時間可以改變一個人,我想大家都需要一點時間調適,不是逃避,是調適,而身為一個幹員總是勇於面對,即使過程充滿艱辛……很高興風暴過後妳還在這兒,妳應該感到驕傲。」

  「謝了長官,您也是。」我望了他一眼。「您還是希望我繼續參與余清的案子嗎?」

  他點點頭。「現在還不到放棄的時候,潘藏不久的,我也該回去向余清老弟報告一下,像以前一樣一起努力,好嗎?」

  我聳聳肩。「我盡力。」

  他轉身走向門邊,我猶豫了一下,再度開口:「那份文件和許氏集團近來的弊案有關對吧?」

  「我想,我們還是有些進展的不是嗎?」他背對著我揮了揮手。

  我聆聽著腳步聲遠去,聆聽著夜風帶來城裡的一絲不安與愁緒,有時我明明已經預見了結果,卻還是會試圖做點什麼去改變它,四年前的我也是懷著相似的心情嗎?

 

  *  *  *

 

  她又回到那扇金碧輝煌的化妝間大門前,鮮花的馥郁氣息誘使她將手伸向門把——

  等等,她在做什麼?

  她立刻退開,往走廊另一側跑去,卻一直走不到盡頭,每間房間看起來竟如此相似,她清楚自己必須逃離這場噩夢,否則她一定又會舉刀往安琪身上刺去,昏黃的壁燈開始閃爍起來,一陣狂風驀地吹開前方露台的玻璃門,她抬頭一看,一個身著黑色斗篷的女人閃現,隨即一道強光自女子身後乍現,令她的恐懼無所遁形。

  「滾!」她揮刀衝上前,正要刺下的那一剎那,女子卻幻化成一個熟悉的身影。

  「小玲?」她愣在原地,伸出顫抖著的手。「是妳嗎?」

  女孩倏然消失,她回過頭,七年前的潘佇立在走道盡頭的舞台中央,微笑著朝她開了一槍。

 

  小瑋睜開眼睛,灰暗斑駁的天花板上映照著窗外午夜藍的寒光,她忽地想起,自從小玲離開後,家中的夜晚總是格外清寂。她試圖多回憶起一些以前的事,卻總是被惱人的爭吵所掩蓋,然後在深沉的憂傷中淡去。

 

  「你平常根本不在乎我們,本來就沒資格決定小玲的死活!你用盡所有方式救她,最後她還是死了不是嗎?」

  父親打了她一耳光。「這什麼話?妳現在是要造反嗎?不想待在這個家就走!」

  「走就走,你以為我想待嗎?」

  「你以為我不知道你會去哪嗎?跟那個小流氓?妳敢走就不要後悔!」

  「那不是很好嗎,你何時擔心過我了?」

  她逃出家門。

 

  她呆坐在床沿注視著地板,最後不耐地嘆了口氣後站起身。

  夜色仍深,小瑋走向陽台,有些驚訝地發現隔壁的阿家也醒著。她輕輕推開紗門加入眺望,一抹微弱的火光在幽暗中閃現。

  「原來妳也抽菸嗎?」阿家說。

  「已經戒很久了,只有心煩的時候才抽。」

  「我也是。」

  兩人默默抽了一會兒菸,小瑋才開口:「昨天謝謝你讓我暫住一晚。」

  「噢,不會啦,我看帶妳回來的那個女孩挺需要人幫忙的。」他微笑道:「反正我東西也收拾得差不多,這週末就可以動身搬家。」

  「是因為工作才搬嗎?」

  「算是吧,我想搬到離新公司近一點的地方,畢竟我一個人實在負擔不起這裡的房租,先前我是和……一個『朋友』合租的,他先搬走了。」

  「嗯,我知道。」

  他飛快地瞥了她一眼,又將目光轉向遠方。「原來妳知道嗎……」

  她緩緩捻熄菸蒂。「我昨晚在夜店遇見我的前男友,我們玩得並不愉快,結果我喝得很醉……早知道就該一走了之,真是太蠢了,不知道是不是快畢業的緣故,最近老想起一些以前的事。」

  他苦笑道:「我也差不多,人在轉換環境時通常都是如此吧。」

  「你呢?你是因為搬家而抽菸嗎?還是因為你的『朋友』?」小瑋好奇道。

  「都有吧。」阿家低頭盯著欄杆。「我想,某種程度來說是我太怯懦,而他是禁不起等待的那種人,我不想耽誤他……有時我還是會忍不住想這麼做真的對嗎?似乎越接近離開,真的越容易想起以前,然後後悔……」

  「你家人反對嗎?」

  「我沒告訴他們,但我想他們清楚,只是不願接受事實,我們已經好幾個月沒聯絡了。」他吐出淡淡的煙圈。「我以為我能很快忘卻這件事,直到前些日子他又傳了訊息給我,問我會不會參加今年的彩虹遊行……他說他在籌備時遇到了兩個女孩,她們正在拍攝紀錄各式各樣的社會運動,他也讓我看了影片,影片背景充滿遊行時的各色布條與嘈雜口號,但影像中的人物卻靜止地站在畫面中央凝視鏡頭,他們的信念和沉默同樣強烈,讓他覺得自己像在瀏覽歷史一樣客觀,就算未必知道訴求,至少自己也曾是一份子……妳知道那場遊行吧?」

  她點點頭。「從事表演工作會接觸到各式各樣的人,能在短暫的一生中找到相契合的人本就不是件容易的事,沒理由要阻止,影片聽起來挺有意思,那你呢?你想繼續保持沉默嗎?」

  「我一直試圖維持中立的態度,卻發現中立過頭的人不是變得自戀就是麻木不仁,他們沒有信念,但懷有信念的人又太容易被煽動而偏激,這或許就是人們無法團結起來的原因吧,傲慢與偏見都太多……那場遊行之前我總是以工作為由推辭,但是今年我會去,即使可能會見到他。」

  「好呀,也算我一個,我也想像你說的『見證歷史』,等我公演結束之後會比較有空。」

  「對了,我今天在台藝附近有看到你們畢業公演的海報,叫『遺光』對吧?」

  「是呀,我們月底會在學校舉行公演。」小瑋微笑道:「這部作品其實是從古典作品的舞碼改編,故事大概是說神創造天地,卻被三個凡人所殺,並放出三道光芒,只要找到三道光就可成為神,擁有其中一道光的少女四處流浪,然後擁有另一道光的魔女試圖奪取她的光芒,最後就像那些老掉牙的故事一樣,魔女試圖殺了少女反被自己害死,最後少女獲得魔女的光,沐浴在第三道光中……我飾演魔女的角色。」

  「喔,是反派嗎?」

  「我不介意當反派,我只想把那段獨舞跳好。」她淡淡道:「我從國小開始就一直想跳舞,像隻飛鳥一樣自由自在,即使到高中,我還是會去打工好繼續上舞蹈課,唯有在舞蹈教室跳舞時是最快樂的,雖然我爸總是覺得我不務正業,親戚們老說我為何不多打扮自己、交個男友……唉,如果我決心要在某個領域出類拔萃,憑什麼要滿足他們的期待當個賢妻良母呢?有時我的夢境會被這樣的痛苦糾纏,女性悲哀的宿命,彷彿永恆的夢魘一般——啊,總之歡迎來看我的演出,我剛好有票。」

  「好,那就這麼說定了。」他說著隨她一同望向遠方的點點燈火。

 

  *  *  *

 

  「妳為何會出現在這裡?」

  「你見到我總是說這種話。」安琪噘起嘴。「我偷跑出來找你不行嗎?」

  潘謹慎地環顧四周,夜深的北車地下街末端人潮稀落。他臉色一沉。「妳為何知道我在哪裡?誰告訴妳的?」

  「我自有門路。」她美麗的臉龐閃過一絲狡獪。「你還是沒放棄對嗎?那份文件……我可不是傻瓜,我知道那是什麼東西,也知道它在哪。」她敲了敲身旁的金屬置物櫃。「但我沒告訴我爸,因為他不讓我們交往……聽著,如果你願意親自去見他並乖乖把東西給他,這事說不定還有轉機,我可以安排——」

  「妳要怎麼做?拿文件恐嚇你爸?」潘嘲弄道。

  「你這笨蛋,我是在幫你!要不是因為我真的喜歡你,我早說出你的下落。」她後退一步。「別逼我,潘。」

  他冷笑了幾聲。「妳想威脅我?東西現在在我手上,而且我這人一向只做生意,不接受恐嚇,妳要真想幫我,就當個好女孩乖乖回家吧!我們不會再見面了。」

  她的臉色因震驚倏然刷白,接著被憤怒所掩蓋。「我爸說的對,你果然只是在利用我,潘,你真是個渾蛋!」

  「妳不是第一個這麼說的人,親愛的。」他拾起鐵櫃旁的背包,轉身欲離開。

  「你以為我不知道你跟廖曉瑋的關係嗎?」她惱怒地擠出一句。

  「她已經和這件事無關了。」

  「我爸的人大概不這麼認為。」她叫道:「要是你不交出文件,誰都不會有好下場,我給你時間好好考慮,下星期公演前給我答覆,你這麼聰明,應該不會和廖曉瑋一樣不自量力吧?」她憤憤地轉身,快速走出地下道。

  潘佇立在原地,下意識地握緊了拳,半晌,又回復原本冷靜自持的神情,嘴角露出一抹詭譎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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