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代號S

  我想,早在楊斡提及組織改變計劃時,我就應該要有所自覺,或許是昔日特務會的榮光作祟,余清找我前去時,我還以為自己能夠為潘的案子有所貢獻,原來只是一廂情願。

  「感謝你這陣子的協助,7914,不過這案子目前已經沒有繼續追查的必要了。」

  我愣了一下。「為什麼?」

  余清背對著我,望向窗外。「高層已經下令,要我們在幾天之內結束所有調查行動,我知道這聽起來令人洩氣,但至少在大家的努力下,狀況沒有變得太糟。」

  「等等,先讓我搞清楚,被偷的機密文件和偷它的人都還逍遙法外,我們卻要撒手不管了?」

  「並不是完全不管,文件還是要找回,只是偵查的部分不再由我們這邊負責,組織已經另有安排,我們回歸待命的角色,等候新的消息。」

  我冷嗤一聲。「您是指許氏集團的殺手們嗎?他們只會殺了潘好把東西搶回來銷毀……還是說這就是選舉前解決問題的方式?」

  「我承認這並不是最好的結案方式,但你應得的酬勞絕不會少。」

  「這就是我們唯一能談的嗎?酬勞?」我將目光轉向地板,試圖掩飾沮喪。「我甚至不知道文件的內容,我什麼都不知道,當初特務會解散時也是這樣,一句道別也沒說,一切像沒發生過一樣,幾天前把我召回,現在又說不干我的事,我雖然只是拿錢辦事,但我總有權利知道自己在辦的是什麼事吧?」

  然而,余清只是沉默地望著我。「你和潘說過話對吧?」

  我不安地挪了挪位置。「我最後一次見到他時試圖套點話,但他什麼也沒說,這犯法嗎?」

  「有其他人知道這件事嗎?」

  「沒有,大概除了潘。」

  他皺起眉。「我能理解妳是為了調查才這麼做,但這其實並不妥當,當初我請妳協助時只希望妳遠距離跟蹤,而不是和他有所接觸,記得嗎?」我沒回答,他繼續說:「目前我並未向上級報告這件事,若他們從別的管道知情,到時作出裁決的就不會是我了,如果你能趁現在退出這件案子,至少能留下完整優異的記錄,對特務會的名譽來說也是好事。」

  我承認自作主張找潘談話有些魯莽,但余清是怎麼知道的?再說,以前調查時有如此在乎這些枝微末節嗎?他是真心想給我個台階下,還是只是想藉此打發我——不論何者都是我心寒,很明顯的,他不會再告訴我更多了。

  「既然您執意如此,那麼,悉聽尊便。」我面無表情的站起身。

  「感謝你的理解,7914。」余清在我身後淡淡道:「對了,還有件小事——我必須收回你的配槍。」

  我旋即走回桌前,雙手抽出外套內側的兩把CZ-75,碰地一聲壓在桌上。「您要切割得如此清楚,那我也沒什麼好說的了,再見,余先生。」我忿忿地走出辦公室,覺得自己像個十足的傻瓜,組織從來沒在乎過特務會,他們只是好利用的工具,必要時的替死鬼罷了。

  前任長官X不知何時站在門口,先前我也是聽從他的建議才決定著手調查,如今只是個殘忍的玩笑。

  「你一直都知道這些對吧?」我朝他丟下一句,逕自離開了總部。

 

「致 幹員7914:

  我必須以沉重的心情坦白,我確實先前就知道組織打算停止調查的消息,之所以沒告訴妳是因為我無法肯定余清接下來打算怎麼做,前陣子和他談起時,他相當堅持要聽從組織安排,加上我並非此案的負責人,因此認為由余清親自告訴妳較為合適,他的說詞或許比想像中來得強硬,但這並非他的本意,他曾找我聊過,特務會解散後他也不好受,組織似乎有意冷凍他,想必妳能理解那種有志難伸的感覺,眼下高層還緊盯著他的一舉一動,正因如此,他委託我把下面這個地址轉達給你(把它記下,此封訊息一小時後便會自動刪除),我認為值得去查查,雖然沒能替妳弄到配槍——妳當然也可以拒絕,我會尊重妳的決定,畢竟在特務會這件事上,組織確實對你們有所虧欠,不論最後結果如何,身為一個昔日(現在也是)的優秀特務,我相信妳能找到方法突破難關,總之,小心為上,保持聯繫,祝好運。 X」

 

  我默默刪除那封短訊,一時間也沒了主意,萬一這又是個幌子呢?萬一他們到時又改變心意了呢?我已經失去正式幹員的身份,如果遇上任何麻煩,組織將不負任何責任……

  省省吧,他們不值得。

  我望著逐漸轉為黯淡的電腦螢幕,一年前那場風暴已經過去,我一路孤身挺了過來,只是現在仍在荒原中跼踽前進,再不到一個月就要在松菸展出,然後畢業,然後呢?我和我普通的作品又該何去何從?如果我下個月就會餓死,沒有薪水的實習根本中看不中用,更別提研究所了,早點把學貸還清還比較實際。螢幕已經全暗了,只剩一張鬱鬱不樂的臉,一瞬間卻又恢復平常溫和冷靜的神情,因為其他組的同學們陸續提著午餐回來,畢製教室才在隆隆的空調聲中逐漸熱鬧起來,每當此時,我便覺得自己身處在他們之中,又身在他們之外,要不是因為總務的身分,我大概也會像某些組別一樣不見人影,下次見面就是展覽前夕了——或許不會,我不可能不來學校做畢製,畢竟我那台老筆電連開Photoshop都要先痛苦掙扎一陣後再當機,唯一能拿到畢業證書的方法就是整日枯坐在這,乾瞪著周遭螢幕上別組的超屌作品,沮喪一番,自我解嘲後繼續苦幹下去。

  身後的公關長喃喃提起下午要和某印刷公司會面談贊助的事,一旁的副召表示會一同前往,說完又抱住頭。「總召怎麼還沒來啊,我們都去開會,畢製進度怎麼辦呀。」

  「她大概又睡過頭了吧,我有打電話叫他了——總務,你們會派一個人去嗎?」

  我瞄了對面空空的座位一眼,嘆了口氣。「我會去。」

  公關把公司地址發給我時我還以為自己看錯了,我在十分鐘內接收到的兩個地址竟在同一條街上,直到走出校門,我仍難以說服自己這只是巧合。

 

  那條街和市民大道的第三個路口相交,離捷運站不遠,整排住商混合的老舊公寓隔著馬路,與對面數幢嶄新的辦公大樓相望,帶著一絲都更前的無奈。午間車流依然絡繹不絕,我們穿越路口,走進其中一間矗立著紅赭色花崗岩柱和鑲著金邊玻璃帷幕的氣派大樓,約莫二十層,電梯旁的牆上用不鏽鋼字牌羅列著長長一串不同的公司名稱,那家提議贊助的公司在五樓,門口櫃台的保全懶洋洋的看著我們魚貫踏入電梯,又窩回報紙後頭。

  大家一路上雖然都對這筆從天而降的五萬元感到驚喜,但這麼晚才主動找上門的贊助實在有些不尋常,聽說他們也不打算走學校公帳,是私下的交易。我開始暗自盤算著各式各樣使用這筆錢的方法,一位身穿深綠法蘭絨格紋襯衫、窄管黑褲,看起來像是此案負責人的男子推開玻璃門,和我們問好後便喃喃說起他認識很多台藝優秀的學長姐,對這次畢展很有信心,希望往後能有更多合作機會等等,話術之高明,令人心醉神馳,然而憑著職業本能,我們都感受到他話語中的些許遲疑和困惑,他似乎不是非常了解台藝大,有兩次都講成關渡那間。

  他們談起贊助後續的回饋事宜,我默默聽著,卻逐漸心不在焉起來,窗外的艷陽依然猖狂,夏日的暑熱由遠而近,在空氣中蕩樣陣陣波紋,使街道愈發明亮燥熱起來,行人多半躲在騎樓陰影中或傘下,只有一個穿著深色外套的男子匆匆掠過他們,拐進其中一棟公寓半敞開的舊鐵門後。

  「沒問題,那就這麼說定了,之後我們的總務會再跟你們討論發票的部分。」我回過神,眾人紛紛起身離開,我有些茫然地隨他們下樓,整場討論似乎完全沒問及我的意見。

  「他們真的要『無償』贊助我們?我應該沒聽錯吧?還是私底下的。」公關一臉不敢置信。

  「他們剛才是這麼表示的,沒錯。」副召沉思著。「為何要無償贊助我們呢?真的是因為學長姊的緣故嗎?我是指,那是家平面設計公司。」

  「或許吧,我看他們也挺正派的,或許真是間佛心公司。」

  我們踏上對街的人行道,往捷運站方向前進,我試圖認真思考關於這筆贊助的一切,卻仍忍不住抬頭望向那幢公寓的頂樓,那則短訊上的地址……一個不知從哪冒出的黑影迅速與我們擦身而過,還撞了我的左肩一下,我自認倒楣地拍了拍外套,縮回手時卻發現上頭沾染一抹深紅色的污漬,我猛然回頭,剛才那人的身影似乎有些熟悉。

  「怎麼了嗎?」

  「我突然想到還有事情要辦,你們先回去吧。」我佯裝轉身,等他們一消失在轉角,便立刻走進幾分鐘前那名男子出入的那道鐵門,同時也是那則地址的戶號,同時我也相當確定我手上沾到的絕對是血跡。

 

  市區的舊公寓比浮洲地區的好些,至少我不必攀登那些窄小崎嶇的樓梯,電梯裡也沒有監視器。我抽出背包夾層裡的削筆刀攢在手裡,這是我唯一的武器。

  「只是看看而已,別開口,別起爭議,別作死。」我對著鏡中的自己說。

  一幅過於鮮豔的花果靜物畫有些突兀的懸在電梯門口蒼白斑駁的水泥牆上,一條長廊向兩邊延展,兩側的盡頭都有扇小窗,採對稱式設計,一邊六戶,多半是出租式套房,各式風格的鞋架及鞋款橫陳在塗過防滑漆的光亮走道上,老舊的電線如蛛網般沿牆角攀佈。我輕手輕腳的走向右側最後一間,敲了敲門但沒有回應,我試了試上頭的喇叭鎖,竟然沒鎖,顯然走得挺匆忙。

  屋內十分陰暗,灰塵遍佈,窗簾半掩,家具不多,甚至有些空盪,就在我以為這是間空屋時,木櫃後方散發出的藍光令我吃了一驚,房間盡頭的空間比我想像中大得多,相當掩蔽,一張寬而舒適的電腦桌上,兩個27吋的螢幕在黑暗中兀自亮著,後方的牆上有黏貼過紙張的痕跡,桌下的主機電源發出隱隱紅光,靠牆的矮桌上陳列著幾台像是數據機和接收器的黑盒子,幾個空的泡麵碗擱在上頭,若不是因為電腦周圍和展示玻璃櫃裡太空盪,這裡還真像個動畫工作室。

  我戴上手套移動滑鼠,開始瀏覽電腦桌面,卻什麼記錄也沒找到,彷彿是台全新的電腦——莫非資料被洗掉了?我環顧四周,走向矮櫃上的小型印表機,紙和碳粉都剩不多,我在廢紙簍裡找到幾張印壞的表格影本,雖然模糊,但還是看得出許氏集團的印鑑圖案,我搜索所有抽屜,並在其中一個把手上發現淺淺的血跡,裡頭空無一物——除了一只卡在夾層中的光碟片。

  「備份 by S.

  我在窗前的微光下端詳光碟上潦草的字跡,略為轉身,一發子彈突然打碎玻璃,從耳畔擦過。我幾乎是同時俯身撲向前把窗簾拉緊,接著就聽見樓下傳來兩三部汽車的引擎聲,我衝到門邊開了個小縫,走廊上空無一人,我飛奔到電梯旁時發現它正往下,下層樓梯傳來雜亂的腳步聲,我心一橫,索性往上跑向頂樓。

  對面樓頂的槍手還在那兒,正對著那個房間。他們埋伏多久了?我壓低身子,沿頂樓的水泥圍牆邊緩緩前進,豔陽依舊,久未修葺使這裡荒廢得像是生存遊戲的地圖,然而我只有一把小刀。幾發槍響自身後傳來,我閃身躲進通風管後的陰影,暗自慶幸老舊公寓一蓋就是相仿的一整排,槍聲暫歇的剎那,我迅速割斷鐵勾上的曬衣繩,當他們轉頭時,我已消失在漫天散落的衣物及棉被之後,我縱身一躍落在隔壁棟頂樓,一個華麗轉身,將鐵門重重關上。

  就像以前一樣。

 

  *  *  *

 

  夜色漸深,瘦高的男子提起後背包,縱身沒入最後一波下班時段的洶湧人潮中,確認無人跟蹤後迅速彎進小巷,走下通往地下一樓的酒吧階梯。

  「我在這裡,S。」潘在吧台盡頭的小桌旁揮了揮手,男子緩緩走上前,把背包擱在桌上,拉開拉鍊。

  「怎麼,你急著走嗎?不陪我喝一杯?」潘把一罐啤酒推向他,他只淡淡推了推眼鏡,把手中的一只光碟片交給他。「我試過各種方法都無法破解,檔案加密的程度太複雜,事實上,這件事我必須退出。」

  潘皺起眉,壓低音量。「別這麼說,S,我們還有一點時間,我下午已經暫時擺脫那些人,你技術高明,就再幫我這一次——」

  S突然說:「你現在住在這裡?」

  「是呀,大哥讓我暫住幾天,避避風頭。」

  「那麼是時候走人了。」他挽起左袖,露出纏著紗布的手臂。「子彈劃傷而已,不嚴重,他們已經找上我了。」

  潘有些吃驚。「怎麼可能?」

  「潘,我碰過各式各樣的加密檔案,雖然你一開始說這只是企業的收支報表,但我從加密程度看得出來絕不只如此,而且我說過我不會再碰情報局的東西,這次是因為欠你一次人情,建議你也趁早收手,否則遲早會被他們除掉……市民大道那裡暫時回不去了,我會去其他窩,有空再聯絡。」

  「拜託,S,這東西只有你能——」

  「我試過了,沒成功,很抱歉。先走了。」他拎起桌上的啤酒罐。

  潘目送著S消失在門口的陰影中,一臉沮喪。這下全完了,如果文件沒法破解,那麼他將一文不值……他拿出口袋裡震動著的手機,嘆了口氣接聽。「喂?」

  「你竟然放我鴿子!」安琪甜美高亢的嗓音聽來格外刺耳。

  「沒有,親愛的,我當然想見妳,要不是妳爸的人馬在距離咖啡廳幾十公尺之外就開始追殺,我是很想跟妳悠哉地喝杯咖啡、談談人生的。」

  她沉默了一下,聲音轉為冷淡。「噢,我倒不知道這件事……你還活著?」

  「很不幸,是的——嘿,聽著,我們再約個時間好嗎?這週六晚上如何?在台藝。」

  「你要來看我公演?」

  「是啊,而且我或許會把文件也帶去,我厭倦這件事了。」

  「……這是個正確的決定,潘,別擔心,你會沒事的,週六來看我的公演吧,你會感到驚豔的。」

  掛上電話後,潘才突然察覺她最後的語氣帶著一絲不尋常。他漫無目的的滑著手機螢幕,目光在其中一個號碼上停住,他重新接起電話,熟悉的聲音傳來:

  「這回又是什麼?」

  「不,小瑋,我只是想告訴妳我下週就會離開,可能會回南部吧……那把槍能幫我處理掉嗎?謝了,我隨手擱在73號門前的紙箱裡……還是72號?喔對,妳住73號才對,老是記錯……總之,我應該不會再回來了……嗯,那麼預祝公演順利,再見。」

  店內人影漸稀,他擱下啤酒罐陷入沉思,接著又一通電話使他驚醒,螢幕上的號碼令他心頭一震,他立刻起身,走向隔壁的小房間並鎖上門,然後小心翼翼地開口:「沒錯,我已經想清楚了,現在來談談我的條件……」

 

arrow
arrow

    衍伊藍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