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公演

 

  稍晚,楊斡匆匆走向警局後方的停車場並打了另一通電話。

  「老吳,是我,你還記得前幾天那件毒品通報案嗎?那個叫廖曉瑋的女孩……我知道證據不足,但我這邊有新進展,和之前東區的夜店槍擊案有關,我看過監視器了,那女孩也有出現,還和潘說過話……沒錯,我就是要告訴你這件事,我派了人跟蹤她,找到了潘的藏匿處,是一間巷子裡的小酒吧,我現在就把資料帶過去,如果你覺得滿意,最好趕快弄張搜索票,免得——」

  「他已經離開那裡了。」一個沉穩的聲音突然冒出。

  楊斡立刻回頭,X自水泥柱後的陰影中走出。

  「我晚點再打給你。」他說著將手機塞回口袋。「請問您是?……」

  男子亮出證件並遞了張名片給他。「我們似乎是初次見面,警官,稱呼我X就好 。」

  楊斡不耐地搖了搖手。「我還以為情報局已經不要我們插手,現在又怎麼了?」

  「我這次不是代表組織前來,時間有限,我就直說了——十分鐘前我的手下向我回報,潘現在已經不在那間酒吧了,您不必白跑一趟。」

  「是嗎?那我們警方有什麼關係呢?這不是你們正在調查的事嗎?」

  X沉默了一下。「楊警官,您和余清認識多久了?」

  他聳聳肩。「從警校算起有十來年了,我們畢業後有段時間斷了聯繫,幾年前才因為案子才又繼續合作,那時他已經是情報局的分區負責人了。」

  「說來也巧,我是在四年前認識余清的,當時也是案子的緣故,他提供了一些情報上的協助才能順利破獲金氏集團。」

  「您是說好幾年前那件震驚宜蘭地區的大案子?」

  「那是我半退休前最後一個案子,而且沒錯,我帶過7914他們那群特務會,那孩子幾天前可能找過你。」

  「原來就是你嗎……她只說她能為某個嫌疑人的行蹤作證,但我確實查到了一點事情,相當有意思的事情。」楊斡停頓了一下。「余清那傢伙還是打算按兵不動?」

  「他一向依命行事,至少他是這麼告訴我的,這讓您感到奇怪嗎?」

  他蹙起眉。「我不知道情報處想怎麼搞,先前特務會解散的事我也聽說一些,目前政壇的風向不大穩,一出錯就會遭殃,我能理解他消極以對是為了自保,只是以前他似乎更——怎麼說呢,總之他絕不會乖乖任憑上級處置就是。」

  X微微一笑。「喔?他和您在警校時也是如此擇善固執嗎?」

  楊斡突然沉下臉。「這我就沒印象了,也不好說,余清他自有打算,我影響不了他……所以您只是為了告訴我潘已經跑了才來的?」

  「警官,我知道貴單位為了此事勞心勞力,但我還是得提出我的忠告——若您查到了潘的下落,請別逮捕他。」不理會楊斡的抗議他繼續說:「這並非組織的命令,此事不只攸關那份文件,我由衷希望這忠告不會變成警告,還請您諒解。」他從口袋拿出了一張失夜派對的小卡擱在後車蓋上推給他。「下個月有空去看看那群孩子的展覽吧,他們也快畢業了。」

  「你沒權利插手警政調查!」楊斡怒視著他。

  然而X只是背對著他,淡淡道:「沒錯,我是沒有權利,告辭了。」

  楊斡有些困惑地目送他消失在陰影中,順手拿起了那張酷卡,朱紅的背景上印著一隻卡通擬人造型的狗,在路燈的微光下,他注意到卡片背後似乎有一行淺淺的電話號碼……

 

  *  *  *

 

  最後我還是買了票去看演出,倒不是因為真的擔心發生什麼事,只是覺得應該展現一下對小瑋的支持,雖然她這幾天看似超乎想像的平靜,排練準時,表現也很穩定,儘管失去那段獨舞後她的戲份就和周圍普通的舞者差不多,某次潛入演藝廳偷看她們彩排時她還認出了我,並向我點了點頭,我也不好意思再向她問潘的事,說不定他們早就無關了。

  對於那份未破解的光碟,長官只簡單回覆說他知道了,之後再無下文,一點消息或指示都沒有,是怕組織察覺嗎?我望向洗手台前的鏡子,約莫就在四年前,我來到此地參與的第一件案子便是在此了結,那件撲朔迷離、差點釀成災難的密謀爆炸案,那場以系館為名的華麗演出,如今一切都以不復存在。我又下意識地探向以往放槍套的位置,再次尷尬地縮回手。我不確定今晚會發生什麼事,但無論那是什麼,我都無力阻止,而我不喜歡這樣。

  鏡中的那張臉再次由悲傷逐漸轉為冷漠,化妝室外傳來台前的廣播:「演出將於五分鐘後開始……」

  *  *  *

  「演出將於五分鐘後開始……」

  走廊上佈滿各色鮮花與彩帶,盡頭休息室的門緩緩開啟,安琪身著一襲勾著蕾絲邊的雪白薄紗舞衣,在閨蜜們的簇擁下走向後台,嘴角藏不住一絲笑意,明明出自於貪婪,在眾人眼中卻純潔無比,那張美麗的臉蛋啊,有什麼是她得不到的呢?小瑋注視著鏡中安琪遠去的背影,發現自己冷靜得可怕,對於接下來將要做的事竟無動於衷,或許最終她還是被說服了吧。

  「那些高高在上的人們是不曾往下看一眼的,小瑋。」

  但今晚他們非看不可。她戴上第一幕的黑色面具,從提包深處拿出一隻小藥瓶,幾乎是無聲無息的擱到小桌上。

 

  「這是什麼?」

  「散瞳劑。」潘靠向椅背,泰然自若的望著她。「一種常見的眼藥水成分,對付近視用的,只是這瓶濃度高了些,你應該知道安琪有戴隱形眼鏡的習慣對吧?」

  小瑋盯著桌上的小藥水瓶,沒有回答。「我要怎麼做?」

  「我看過節目表了,在安琪最後的那場獨舞前會有個五分鐘的休息空檔,她之前常跟我抱怨眼睛乾澀,所以有很高的機率她會在上場前使用藥水,畢竟大半時間她都在台上,而直到她下場休息前,妳有獨自待在休息室的機會,妳唯一要做的就是調換她的眼藥瓶,然後若無其事的站到控制燈光的繩索旁,等她一上場,藥水也差不多開始產生效果,妳只要輕輕拉動繩索,把燈光直直往她臉上照,她就會像隻著火的飛蛾一樣頓時啥都看不見,到時保證精彩。」

  「那她的眼睛……」

  「誰知道,大概會瞎吧。」潘淡淡道:「妳在乎嗎?」 

  她默默取過藥瓶,眼中閃過一絲寒光。「不,只是覺得不夠戲劇化罷了。」

 

  *  *  *

 

  來看演出的人相當多,我選了第二層觀眾席最左邊的位子,可以綜覽整個演藝廳內的一舉一動,缺點是離舞台遠了些,不過最前排的貴賓區倒有不少人懷著和我相同的心思——那些許氏集團的保鑣偽裝的相當好,畢竟鼎鼎大名的許董事長親臨演出現場可不是常有的事,開場致詞還讓他上臺講了幾句話,顯然是個大金主。

  演出進行得相當順利,所有的目光與掌聲在悠揚的樂聲中隨著閃爍的水晶吊燈燈光灑落舞台,小瑋站在最後頭,隨眾舞者一同轉圈、走位,表現一如既往,即使光芒總落在最前頭的白衣少女安琪身上,中場休息時她在教授陪同下與校外貴賓相談甚歡,任一個旁人看來都會說這是多麼美好宜人的景象啊!前途光明、青春洋溢的優秀舞者將代表學校光榮出國……

  下半場的重點便是那段獨舞,我趕在開演前晃到後台外圍逡巡,卻始終不見小瑋的蹤影,賓客的花束倒是擺滿整條走廊,一陣人語聲自遠處傳來,我立刻閃身躲回柱後,安琪拿著手機從舞台方向快步走向玻璃門外的陽台,不時輕笑著回話,聲調相當愉快。

  「你已經來了?我一直沒看見你……是啊,我爸就是這樣,就跟他說不要帶那麼多人來了……你覺得我跳得怎麼樣?……那當然,剛才好幾個國外姐妹校的教授還想邀請我去呢。」她忽然停住話頭,環顧四周後走進陰影處,聲音更加微弱,我努力傾聽,試圖捕捉一絲一豪的線索。

  「那東西你帶來了嗎?……好,表演結束後約在……你知道該怎麼做……再兩三段舞而已……是呀,你可得好好欣賞我的獨舞……」

  走廊另一側會客室的門緩緩打開,幾個盛裝打扮的舞蹈系教授領著一群貴賓前往觀眾席,我只好先一步繞回樓上的位子,握緊雙手,試著用冷氣太強為由說服自己的坐立不安,卻遮掩不了事實——潘顯然就在現場,他的目的是什麼?

  展演廳內的燈光再度暗下,樂聲輕柔地滑進舞台,隨著紅幕拉起,那盞華麗的水晶吊燈傲然懸在舞台正上方,閃耀如星辰,舞者們自黑暗中浮現,包括那個戴著黑色面具的身影。

 

  *  *  *

 

  小瑋的思緒隨紅幕再度拉起而轉為深沉,當眾人沉醉在舞碼中時,她卻發覺自己彷彿成了局外人一般,這舞台、這一切,都好不真實,她等了這麼久,如今卻要親手毀掉這場演出……

  「這早就不是妳的演出了,這是安琪的舞台,妳所看到的這些『藝術』,哪一個不是用金錢堆積起來的?」

  茫然中她似乎聽見潘的聲音,但這是不可能的,許氏集團的保鑣到處都是,他跑來是送死,可他又能逃去哪呢?他並沒有告訴她。

  下場時她在走廊上與安琪擦身而過,演出前她始終避著她,不想引起任何衝突就怕被懷疑,然而安琪卻停下了腳步。

  「你們還挺有自知之明的嘛。」

  「什麼意思?」

  她揮了揮手。「沒什麼,只是很高興這些麻煩事總算能告一段落,不論是公演還是那玩意兒……對了,剛才有個姊妹校的貴賓說他們學校也在招學生,我婉拒了,妳有興趣可以去試試。」

  「他們找的是妳,不是我。」小瑋冷冷道:「而且妳最好別再插手文件的事。」

  「這妳用不著擔心,潘很聽我的話,他已經不需要妳了,認清現實吧。」

  一陣惱怒頓時湧了上來,隨即又轉為帶著嘲弄的竊喜,小瑋淡淡地說:「是嗎?那麼恭喜妳了。」她聆聽著安琪的腳步聲遠去,緩緩走進梳化間並順手將門鎖上,從小桌上的花藍後拎起那只小藥瓶。潘還真聽妳的話,這毒藥也是他給的呢。小瑋迅速調換藥瓶,並把舊的塞進其中一個女孩的包包,完成後感到一股舒暢愉快的惡意,這是她應得的。

  外頭的樂聲逐漸減弱,她從恍惚中回神,再度走向舞台——不,今晚的舞台不是她的,也不是安琪的,命運女神早就安排好了這齣劇碼,就像她所扮演的角色,魔女早就知道了一切……

  一瞬間,小瑋看見安琪出現在舞台中央,微笑著,隨著音樂跳起那段本屬於她的獨舞,每一次的旋轉、每一段的跳躍她都如此熟悉,她每天利用課後獨自練習的日子歷歷在目,無法就此移開視線,她開始想像自己正跳著那段舞,在所有觀眾面前,那些本該屬於她的掌聲與喝采……聚光燈緩緩旋轉角度,逐漸照亮少女潔白飄逸的裙擺,舞台愈發明亮,小瑋注意到安琪最後一小節的停佇動作似乎有些不穩。

  「安琪怎麼了?」她聽見身後有人小聲問道。

  她沉默的注視著白衣少女的步伐漸趨凌亂,不停眨眼的同時無意識地伸手想阻擋什麼,或許是想躲避那道本就不屬於她的光芒……她頭一次覺得自己竟與魔女的角色如此接近,相近的不是邪惡,而是深深的悲傷。

  她到底做了什麼?

  觀眾席開始傳來輕微的議論聲響,小瑋緩緩抬頭,一陣微光自三樓側邊看台的燈柱後閃過,她頓時愣在原地,緩緩摘下面具,人影又出現在燈光下,她再也無法遏止地直直注視著他,但潘的目光並不在她身上,他正望向舞台上僵在原地、開始痛苦地捂著臉的安琪,視線卻超越了她——

  小瑋忽然明白了,她和安琪其實並沒有差別,都只是被潘利用後拋棄的工具,他從來沒在乎過任何人或任何事,只要他能脫險,誰付出代價都無所謂,他不只是想替她傷害安琪,而是殺死她,然後再把罪推給她,就像五年前那樣……是啊,他一直都是這樣自私的人,她憑什麼以為他會改變呢?人們為了追逐名利和自尊去傷害人,最終卻還是傷自己最深,也許她早有此感……

  潘輕輕舉起右手,舞台上方的燈架輪軸冒出一道微弱的火花,吊燈下墜的同時,小瑋早已一個箭步衝上前用力推開安琪,一陣巨響之後,展廳大燈全數亮起,群眾尖叫、奔走的情景倒映在滿地玻璃碎片上,盈盈發光,她卻覺得十分平靜,彷彿那些喧囂都再與她無關,朦朧的視線中她彷彿看見了那道光,那道不屬於魔女也不屬於安琪的光,光所照之處浮現她第一次上台演出時的情景,那時大家都在,小玲也在,謝幕時大家都熱切地替她鼓掌,舞蹈對她來說也曾是既溫暖又美好的。

  那道光芒越來越強烈,在眾多衝上台的模糊黑影之後,她似乎瞥見之前那個自稱是警察的女孩從側門跑了出去。

  而這,就是這齣荒誕劇碼的最後一幕了。

 

  *  *  *

 

  我幾乎是在吊燈落下的瞬間就從椅子上彈起並衝了出去,趕在保鏢們和驚恐的人群湧向出入口前試圖追上那個在黑暗中閃爍的身影。潘顯然熟門熟路,我隨他穿越幽暗的校園,掠過後街小巷往河堤跑去,彷彿深怕就此失去些什麼……我猛然衝出巷口,夜間川流不息的車燈頓時乍現使雙眼感到一陣刺痛,潘沿著人行道跑向路口並橫越馬路,輕巧地在另一側落地,我愈是想追上去,心臟卻傳來一陣絞痛使我不得不停下腳步——這毛病老是在關鍵時刻發作——此時號誌燈已經轉換,車流如洪水般奔湧向前,我無法再前進,只能捂著胸口,直瞪著對面僅一路之隔、同樣氣喘吁吁的潘。

  「嘿!探子,」他突然開口,聲音幾乎被淹沒在引擎聲中。「我知道你要什麼,明晚午夜在大觀路盡頭的河堤見,一個人來,別耍花招。」他轉身面向河堤,又回過頭。「我這人很少說實話,但我必須告訴你,我們才是一國的。」

  他說完立刻縱身翻越身後的欄杆,往下一躍,我迅速跑過路口,無視此起彼落的喇叭聲響,衝到圍欄邊,潘已經滑下草坡,沿河岸的自行車道往市區的方向逃逸,逐漸消失在夜色之中。

  我重重捶了鐵欄杆一下,指節隱隱作痛,如果這時有槍,我或許就能逮到他……我頹然蹲在原地,任憑喧嘩吞沒所有哽咽,待呼吸平復後 才緩緩起身,頓時覺得十分茫然,我想起特務會解散的時候我也是如此的孤獨,一種深深的寂寞與無奈,似乎從那時起,我的過去便全陷入黑夜之中,並在白晝降臨時隨風而逝,現在潘再度逃亡,這件事早沒有我插手的餘地,我為何如此執著?

  來來往往的燈光映照在鏽跡斑斑的欄杆上,忽明忽滅,我注視著那些閃動的光影,它們看起來是如此的反覆無常,卻又如此的相像——

  一個嶄新而陌生的念頭頓時閃過腦海,真實地令人有些站不住腳,我無法想像——不,我之前難道真的從沒想過嗎?亦或是我不願去想?

  那些光影逐漸融合匯聚成一幅新的圖像,在一道道鏽痕的反射之間,我彷彿看見了那名背叛者的身影。

  我默默拿起手機,撥起那個似曾相識的號碼,這回很快就接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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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衍伊藍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