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收錄於羅東高中第46屆語文實驗班高一升高二時彙編之文集《Looking for MUSE》之序文
「妳今天來的有點早，7914。」他氣色紅潤，面帶微笑地望著我。
「現在流行提早，長官。」我拉了張旋轉椅坐下。他嘆了口氣，把面前的文件全堆到一邊去好留出個空間泡咖啡。「最近學校還好嗎？」
「別提那個了，」我揮了揮手。「我都讀到快忘了自己是誰了。」
「那麼這件事一定會讓妳想起來。」
我接過杯子，凝視著旋轉的泡沫。「那麼，任務是什麼？」
他的雙手交疊在桌上，敏銳的目光閃爍著。「一本書。」
「是名家手稿還是機要文件？」
「不，都不是，那只是本普通的書。」他迅捷地從手邊的檔案簿抽出一張紙遞給我。上頭是一本書的封面照片和一個陌生男子的側影。
「知道慕夏嗎？」他問。
「您指阿爾豐斯．慕夏，那個捷克畫家？」
他點點頭。「相信妳一定聽過他締造的雅諾婆藝術（Art Nouveau）。」
「華美的極致。」我說。
「那本書若不是經典的話也差不多了，妳也看見了，封面是他的風格。」
我輕啜了口咖啡，研究著上頭瑰麗多彩的花紋。「書名是《繆思》？」
「很多人都愛這名字的，繆思女神，所有創作和靈感的源頭……」
「對，我當然懂，她已經失蹤好一陣子了。」我微蹙著眉，指著另一張照片。「東西在他手上？」
長官沉默了一會兒，緩緩地說：「在丹．布朗手上。」
「這是他？……丹不是已經離開很久了？」
「半年。但最近上級發現他似乎……這麼說吧，丹是最後一個看見書的人，他走後書也不見了。」
「摸走了？」
「極為可能，丹或許不知道它的價值，根據任務紀錄來看，他知道我們的朋友也很想要……」
「叛徒。」我冷冷地說：「要一併解決嗎？」
「先別急，他是個很好的監視工具——今晚，妳只要拿書，寶冠大廈九樓，109號，丹約莫九點時會出門去劇院。」
「我知道了。」我站起身走向門口，長官突然說道：「這是本來是交給莉妲辦的，但她……」
「我看過晚報了，咱們的『朋友』向她打了聲招呼。」我微笑著。「如果您擔心這個，大可不必，我會精確行動的。」
「我相信妳會。」他瞥了掛鐘一眼。「明早九點，可以嗎？」
「我可以更早，不過……您說了算。」我欠身離開，大廳的玻璃門開了又關，大路上車水馬龍如燈流，而夜晚即將展開。
＊ ＊ ＊
寶冠大廈是棟很好認的建築，磚粉色的牆突兀地直矗在兩邊的灰色大樓間，有十二樓，因為幾分鐘前我才坐在對面的便利商店打發時間數過，現在我則瀏覽著路上的人群，然後看見一個穿著紅色夾克的人影出了大門。
丹．布朗，當然，是化名，他變了很多……或者應該說掩藏的很好，他還是個業餘鑑賞家吧？替組織經手這麼多藝術品，包括那本《繆思》……那書的價值到底有多少？
冷風襲來，入冬的街道格外蕭瑟，我將手探進外套口袋，淺淺一笑，快步走進大廈。
方才很快地研究過地圖，大廈中央是個大廳，包含門房，兩側分別是單雙號的樓層，有各自的電梯和逃生梯，而透明得發亮的自動門後方是一盆盆營養過剩的袖珍椰子，這幢大樓的監視器不少，想必電梯也是……但誰說我在乎了？
「晚安。」我有禮地向門房問候，在他心中，我不過是個穿著學校制服、活潑天真的高中生罷了。
是喔？
我快步走向單號電梯前的男士，他一旦開始等電梯我便開始行動。
「十一樓，謝謝。」我帶著歉意的微笑，利用他的感應器搭上了電梯。
他到五樓就出電梯了，我等著十一樓的門開，走出去。
資料上說十一樓住著一個和我同校的女學生——畢竟他們想看到的是在十一樓出電梯的用功學生，而非在九樓出現的怪異女子。走廊上沒裝監視器，我閃進電梯旁的防火梯，關上門。
我邊戴上白手套邊往下走了一層，然後脫去制服塞進書包扔在樓梯邊，穿得一身黑是有其隱蔽功用的。我探了探腰際的CZ75手槍，悄聲打開鐵門。
走廊一片沉默，109號在右側第二間。我迅速審視周遭，走向——平底靴，才不會發出聲音——目的地。
雷森牌的鎖通常是一根髮夾或鐵片的菜。我隨即關上深紅色的房門，鎖上，踏入黑暗中。
一切都在沉睡，沉睡的面容是最純真無辜的……我可沒那時間無辜。
書！待眼睛適應黑暗後，我發現這裡是雜亂繁衍的溫室——地上、桌上散亂著紙張、書畫，對樓的白光沿窗櫺射入。我看錶皺眉，那部戲頂多兩小時，要搜遍這裡……
我輕手輕腳地橫越過一堆堆不知名的垃圾，終於發現擱淺在灰牆邊的辦公桌。桃花心木的抽屜裡全是不重要的文件，除了一張特務會的名單。這叛徒……我將名單塞進口袋，探了探牆上油畫的後方，沒發現隔板或保險箱，漆黑的房間裡鬼影幢幢，我的手電筒簡直是聖光了……我再度撬開桌下的一只木櫃，關上，緩緩地站起身，面對著牆。「你想自己先出聲，還是等我開燈再轟了你？」
「妳不能偷我的東西。」黑暗回答。
「你的東西？」我轉身倚靠在桌沿，望著坐在窗檻邊的人影。「我還以為這是機密文件呢，丹，」我繼續說：「一百多元也不是小錢，花在這兒看我搜房間多沒意思……」
「我倒覺得挺有意義。」他的聲音低沉，我看不清他的臉，當然他也看不清我的。「組織要妳來的？」
「或許吧……也有可能只是因為我想自己大賺一筆。」
他輕笑著。「果真是個優秀特務，嗯？有什麼我能效勞的地方？」
「你心知肚明。」我讓嘴角上揚。「怎麼樣？應該還挺熱銷吧？」
「是很熱門，而且我打賭小女孩什麼也不知道……組織就是這樣，一群傀儡。」
「我們可都是自願的呢，丹，你不也服役多年嗎？長官吩咐，我們做，而且使命必達，用各種手段……」
他突然從大衣中秀出一本有著精美封面的書，嘲弄地望著我。「各種手段？好，現在書在我這裡，小女孩要怎麼做呢？殺人嗎？」
「必要的話，我會的。」我盯著他，仍然微笑。「但我不想弄髒衣服又被摩西追著打……而且我建議你最好別再叫我小女孩，不然等下場面會有點難看……」（註：摩西十誡第六條：不可殺人）
「喲，小女孩生氣了，我——」
我沒讓他來得及說完，迅即閃身避開方才他一直指著我的槍口，縱身躍至門邊挑亮了燈同時挑槍轉身——年輕男子佇立在我面前，手中也是一把槍，但表情比我驚愕許多。
他沉著臉，嘴角卻怪異地上揚。「妳早就知道了？」
「你根本就不是丹，你他媽的一根寒毛都不是。」我說，槍口絲毫沒有移動。好極了，正如我預料，如此美麗的夜晚每個組織都想派人拿點東西，尤其是免費的……而所有人趨之若鶩的東西現在在他沒握槍的那隻手上……他曉得自己的危險嗎？
「親愛的丹不戴眼鏡是看不見東西的，」我解釋：「況且我看見他穿紅夾克出門，他沒有禮貌到換套衣服在家裡等我。」
「少廢話，我早該在妳進來時就斃了妳！這種繁星點點的夜晚最適合……」
「那是你的損失，」我有些不耐地蹙眉打斷：「而且請別用你貧乏的藝術常識侮辱星夜，知道梵谷嗎？好，我最近挺迷他，因為他讓這城市的夜晚難得明亮些，只會玩槍耍嘴皮子的小賊是逃不了的。」
「妳——」
「啊，還有，」我打趣地觀察他清秀蒼白外加氣憤煩躁的面容，強力維持淡定不笑。「你知道你手上的書是贋品嗎？」
他瞇著（我覺得）的眼睛似乎睜大了些。「……妳說什麼？」
「贗品，等於假貨，還不懂嗎？」我挪挪下巴，他望向書桌旁的木櫃。「那櫃子裡有一打這書，全是假的，真品在內頁有個淺淺的109記號，丹把我們全騙了，他今晚看戲的目的應該是為了把真品交給出價最高的買家……好啦，你要把那本書帶回家紀念嗎？我還有事要忙……」
「他走不了多遠的，」他邪惡地笑笑。「不管是不是真貨，他今晚都得死……書，他們會弄到手，而我正好需要一個警方破門時可逮捕的小偷……」
「嘖嘖，那是強盜的行為，而我，是特務，不是你這種小賊。」但他顯然沒聽進去。孤燈在我們之間的天花板上閃耀著，我瞥了掛鐘一眼，在半小時之內那部戲就會結束了，時間緊迫，而這傢伙想斃了我。
好極了。
「我們不能多聊一會兒嗎？」我冒著被開槍打死的風險放下槍，交叉雙臂，斜倚著牆。
他或許是不信任我或只是手痠，槍口緩緩降下，狡獪的目光死盯著我。「有什麼好說的？」
「很多啊，比如……那本書的價值？」
他哈哈大笑。「欸，妳真不曉得啊？哼，上頭的人就只會搞神秘……我只知道那跟一個特務會的解散有關……」
我怔了怔，特務會……
「也許他們不會解散。」我靜靜閉上眼睛。「書，只是個象徵罷了，從不消逝，因為有些回憶無可取代，過去的都會被翌日的晨光抹淨，最終人們懷念的仍是記憶的溫度，一種感覺……很主觀，也很容易忘，因此人用很多方式記錄下來，像釀酒般，千百個四季飛躍後再重啟，那氣息是一種陶醉與哀愁融和的芬芳……我希望那是書香，文字的力量是歷久不竭的，只要看見它，回憶的扉夜便開展，不論身在何處，心在何方……」我深吸口氣，隨即將燈關掉衝了上去。
方才閉眼時我早已習慣了黑暗，但那位仁兄可沒有——在漆黑中對峙時站哪兒都沒差，除了有光的窗戶旁。
我輕踏上一只像木箱的東西躍至他後方，他極力摸索我的影子——此時耳畔一顆子彈呼嘯而過，外加一個短而有力的字眼——
沒聲音了。
呃，除了幾微秒前我用槍托朝他頭上敲下去的輕脆聲響外。
我探探他的鼻息，每次這招在小說裡都很有效……沒時間了。我迅速將他緊抓著的假書放回木櫃，從他身上搜到的皮夾抽出幾張鈔票塞進他手中，方才那發打進牆壁的子彈必定引來關注……
在我側身關上防火梯鐵門的同時，夜半走廊上的人聲開始沸騰。
＊ ＊ ＊
「喂？是警局嗎？對，寶冠大樓，有竊賊闖入……109號，請派人來，我是住在隔壁的梅森小姐。」我掛斷便利商店前的公用電話，又投進一個銅板。「7914，長官，房裡的是贋品，真跡在丹那兒，至少兩組人想要，戲快結束……已設人埋伏？……好的，嗯，和對方打了招呼，沒事……對，明早九點報到，晚安。」
便利商店的日光燈亮晃晃的，我掛回話筒，冷淡地瞥了對街一輛兀自閃爍的警車一眼，離開了那裡。
幽暗的路末被薄霧環繞著，我就愛這種浪漫的夜晚。
＊ ＊ ＊
「C103，詐騙集團的一個車手。」長官研究著檔案，面前咖啡的薄霧緩緩上騰。
我向前傾了傾。「書真在丹那兒？」
他點點頭。「有想過這種可能，所以派了幾個人坐在他附近的位子，落幕前他提早離開，我們的人跟了上去，看見他走向對街一輛原本不在那兒的黑轎車，然後，砰。」
「玩槍小鬼的同夥把他解決了。」我托著臉。
「嗯哼，喬治他們學警察對空鳴了兩槍後他們就全跑了，然後在通知警衛來前先把書弄到手，是真跡……抱歉沒法讓妳親眼看看，7914，東西已經呈報上去了。」
「特務會不會解散。」我突然抬起頭。「不管書的秘密是什麼，繆思女神仍是靈感泉源不是嗎？只要人們還相信，就不會消失……」
長官微笑著望著我。「妳還是個夢想主義者，嗯？」
「一直都是。」我啜了口咖啡。
「好吧，既然你的任務也完成了，那麼這個……」他從扶手椅上把一只紙箱扛上桌面，舒了口氣。「昨晚警方搜了丹的房間找到這個，一籮筐的複製品，案子辦完後就沒用了。現在，7914，妳的任務就是把它們送達每位幹員手中，好嗎？」
「悉聽尊便，長官。」我露出會心的微笑。「也許裡頭寫著下一個任務？」
他笑著聳聳肩，我則抱起箱子走向門邊。
「7914，」他突然叫住我，我抓住他的話音轉頭開口。「是，我知道得再清楚不過了，長官，用功讀書！不過，別想說服我百分之百喜歡學校生活，畢竟，我還是特務。晚點見，長官。」我閃至門後，箱子壓得我手臂發麻。我瞥了腕上的錶一眼，嘆了口氣聳聳肩。
就這樣吧，除了補習，今天還是美好的一天，我得把書發完，然後繼續過著苦讀高中生的日子，窗外的日光逐漸燦爛。
任務？嗯，是種負荷，也是種享受。(完)
編按：
《Looking for MUSE》一書以繆思女神為靈感和慕夏（阿爾豐斯．慕夏 Alfons Maria Mucha，1860–1939）的畫風結合而成，約莫花了半年的編製期，其中充滿各式各樣的喜怒哀樂、酸甜苦辣，一年九班的回憶，一起歡樂過的種種，瘋狂的催討文章……嗯，重點是任務終究完成了！雖然不知道大家的未來會變得如何，但我相信，在所有人心中會有那麼一班，熱血、充滿信心、活力滿滿，在109有三十七個繆思(複數加s)外加數不盡的美麗夢想在文字間飄浮，語實，是追夢的，我們將無懼地迎向通往目的地的路，以特務不畏艱險的堅強意志達成目標！
身為編輯，編書的過程中彷彿又將過往溫習了一遍，感覺很美好，會偷笑，不過我好像又說太多了，情溢乎詞，各位特務繼續努力向前衝！敬特務！（用果汁啦）
p.s.封面背景是Robert Frost的《未竟之路》（The Road Not Taken）
留言列表
